知名企业受“互保”连累陷困境 政府借款成诈骗金额
 
山东泰安的知名企业家陈树明被抓，后被以合同诈骗等罪名公诉。该案一审在山东泰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陈树明辩称无罪。针对此案，记者做出深入调查了解。
 
老板手写信和会议纪要 呈现事件经过
为何陈树明会受到指控？这要从1992年初其创立的东顺集团（后更名为山东洁昕纸业股份有限公司）说起。
 陈树明，曾任山东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香港山东社团总会名誉会长，担任过三届山东省政协委员，四届市人大代表，四届县人大常委，十余年县政府经济顾问。东顺集团主营生活用纸和卫生用品，获得过山东民营企业100强、中国生活用纸行业十强企业等称号，集团创设的“顺清柔”品牌被评为“中国著名品牌”。
日前，陈树明手写了一份说明材料，讲述了东顺集团从因其他企业导致资金链断裂到陷入刑事囹圄的经过——
在手写信里，陈树明称，2014年，东平县企业光大油脂资金链断裂，在当地政府的号召下，东顺集团借给了这家3.5个亿，并替这家企业作出6亿元的担保并最终被迫承担担保责任3个亿，但钱至今没有还。
陈树明的辩护律师表示，因东顺集团与光大集团互相担保借款，东顺集团承担连带债务，一同被债权人提起诉讼，相关资产和银行账户均被冻结，此事件导致东顺集团被债权人银行抽贷，资金链断裂，在未发生担保债务时，企业资产是远大于所负银行债务的。
陈树明写到，自己的企业，是因为帮助其他企业还债，导致面临倒闭的，为此泰安市政府、东平县政府又分别发文件，呼吁帮助东顺集团，东平县政府利用政府平台从2016年底到2020年底帮助企业纾困借款10.7亿元，其中部分用于香港融资，但由于疫情影响等原因，未融到资金。
就此，陈树明的辩护律师也表示，东顺集团在东平县属龙头企业，且与多家大型企业集团签有互相担保协议，东顺集团一旦倒闭，势必对当地造成极大的影响，基于此背景，东平县政府通过东平县融资平台平湖惠民公司向东顺集团提供政府借款10.7068亿元。在东平县政府积极推动下，其中7.1亿元用于融资，以解决东顺集团现金流困难救活企业；剩余3.6068亿元分别用于购买生产原材料、企业其他运营成本的支出以及偿还银行贷款利息。
记者通过多方途径，找到了多份关于为陈树明的企业纾困的会议纪要。
2016年9月泰安市防范和化解企业资金链风险率领导小组办公室做出的一份会议纪要显示，市县两级政府支持东顺集团发展决心坚定，监管部门给予大力支持，东平县政府平台公司入股东顺集团等动作更进一步坚定了各债权银行一致救助的信心。
2017年8月，泰安市防范和化解企业资金链风险率领导小组办公室做出的会议纪要显示：专题研究东顺集团，不仅仅是化解风险，而是推动东顺集团做好做大做强。
2018年3月，泰安市政府会议纪要指出：相关职能部门和金融机构要按照2017年8月和2018年3月两次协调会议研究确定的事项，妥善化解东顺集团当前资金难题。市金融办、泰安银监分局、泰安银行要着眼于企业长远发展，尽快研究制订具体扶持方案，在发展基金中安排不少于2亿元的资金扶持企业；市财政局研究设立一个3亿元左右的扶持基金，用于解决东顺集团上市融资、流动性资金等问题。
会议上，政府还勉励东顺集团要强化主体意识，制定好自身发展规划；要全力推进在香港融资事宜；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开拓视野，研究探讨外部合资合作事宜，通过强强联合的方式做大做强。
2021年9月的一份东平县人民政府专题会议纪要中提到：受经济下行、光大日月集团资金链风险、疫情冲击等因素影响，洁昕系企业深陷经营困境，对地方金融稳定造成较大影响。聚焦破解企业发展困境，化解区域金融风险，在省市党委政府的支持下，洁昕系企业司法重整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效，目前已经步入实质性引入战略投资者的关键阶段。
这些会议纪要的内容，也与陈树明在手写信中的讲述一致。陈树明写到：2020年，国家出台政策，对因疫情等原因遇到困难的企业给与债转股的纾困政策，这时县政府成立工作组，推动洁昕公司债转股，也就是破产重整。“东平县政府借给洁昕的10.7亿元全部申报了债权，同意入股改制后的企业。”
 
记者调查 知情人称成立平台公司就是为给东顺纾困
企查查显示，山东平湖惠民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成立于2018年1月。3个月后，山东洁昕纸业股份有限公司开始向平湖惠民借款。
时任东平经开区党工委副书记、管委会副主任王某某接受询问时表示，平湖惠民这家公司注册成立就是为了给东顺集团增资扩股或者出借资金，其它也没什么具体的业务。
时任东平县财政局副局长魏某某接受询问时表示，财政局曾委托泰安一家审计事务所对东顺集团尽职调查并出具报告初稿，结论称东顺集团资产负债率比较高，不建议借款。但借给东顺集团3亿资金一事是刘玉（时任县长）一手抓的，尽职调查报告的结论不是很重要，就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借给东顺集团钱。
魏某某还称，东顺集团向政府申请借款的理由也不重要，陈树明找刘玉沟通协调，得到刘玉同意后，剩下的事只需要走程序就行了。
陈树明辩护人称，东顺集团所借款项全部用于企业经营和融资，与平湖惠民的借款合同上也写明了融资之外的借款用途。关于融资一事，虽未明确写于借款合同上，但东平县政府领导完全知晓并积极推动。
对于检方指控的陈树明藏匿财产并用于购买资产以逃避债务一节，辩护律师认为，在案证据显示，陈树明从未使用过东平县政府借款资金为自己或者他人购买过优质资产、固定资产或奢侈品等，也没有将借款资金转移后非法占为己有。
陈树明辩护人表示：东顺集团在与东平县政府签订借款合同时，短期内确实不具备偿还借款的能力，也没有对这一现实状况进行隐瞒。2018年至2020年止，东平县政府连续出借资金近20笔给东顺集团，因此应该清楚东顺集团无偿还能力这一现实状况。同时，政府从未向东顺集团催款。
魏某某接受询问时表示，刘玉曾说要支持东顺集团发展，不让我们去催收欠款。
陈树明性格耿直，2022年1月泰安市人代会东平组讨论时，他曾发言炮轰东平县营商环境不好、农民种什么政府不该一刀切、对爱吹牛的领导应该进行整顿教育。陈树明自己在手写信中也提到：自己本来是为东平县的发展提建议，是一个老人大代表的尽职责，但会后被个别人演绎为对新领导的施政不满和抨击。有知情人透露，这件事让他得罪了新上任不久的县委领导。
东顺集团被债权人申请破产重整，提交申请的债权人是东平县龙山瑞泰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理由是：东顺集团有到期债权不能清偿到期债务，且有明显丧失清偿能力可能。2021年1月，东顺集团所在地的山东省东平县人民法院受理了这起破产重整申请，指定清算组担任管理人；2021年2月26日裁定，对山东洁昕纸业股份有限公司等十家公司实质合并重整。第二个破产重组方案正式报给东平县政府一个月后，陈树明以及家人、高管十几人陆续被抓。
对此，知情人表示，在此前的债转股方案中，原本是包含涉案的这10个多亿的，所以政府也没催着要求还这些款，但没想到，后来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位知情人同时表示，案发后，县里派出工作组介入，对企业资金账户实施了监管，至今企业的各项经营款包括工程款、原材料款等，支出都需要经工作组审批同意，公司对外盖章也需要工作组同意。“企业内部现在人心惶惶，不敢轻易向前迈步。”
陈树明被羁押后，他的辩护律师曾给山东省人民检察院写过投诉材料，称律师向看守所递交会见手续，但多次被看守所民警借故推诿。律师到泰安市人民检察院控告申诉中心提出口头控告，后检方答复律师：“看守所要求控告人找办案机关协调会见事宜”，看守所不予安排律师会见。后律师再次到看守所要求会见，仍被借故推诿。为此，律师向山东省人民检察院提出控告，认为阻碍律师会见的行为严重违法，律师依法只需递交会见手续并提出会见申请，而无须同办案机关进行沟通协商。陈树明在手写信中也提到：自己在被羁押近三个月的时间内，律师无法会见自己。
陈树明患有胃癌和食道癌。陈树明在手写信中表示：自己做过两次癌症手术，“一个与死神病魔作斗争的60多岁老人，实际情况是不适应羁押的，但律师几次申请取保，都没被批准。
 
融资后无力还款被指控合同诈骗 庭审辩称无罪
2023年年底，陈树明及东顺集团的高管和工作人员等7人被山东泰安市人民检察院以合同诈骗等罪名公诉至泰安市中级人民法院。2024年3月26日开庭审理。
检察院指控：2018年、2019年，陈树明以集团资金困难、上市需要资金为由，与东平县融资平台平湖惠民公司先后四次签订增资入股协议、借款合同，取得资金7.1亿元；2018年6月至2020年11月，陈树明还多次以企业资金周转困难、面临停产停业上千职工会下岗、影响社会稳定等为由，向平湖惠民平台累计借款3.6068亿元。以上，共计10.7亿元。
检方认为，陈树明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以尽快归还为承诺，骗取东平县政府有关领导信任，骗取平湖惠民平台资金，成功具备融资条件后拒不融资归还借款，将大量资金藏匿，应以合同诈骗罪追究刑事责任。
同时，检方还指控陈树明非法经营、拒不执行判决裁定、妨害作证、妨害清算和职务侵占五个罪名。
法庭上，陈树明辩称自己无罪，并当庭表示自己怀疑是得罪了新任的县主要领导导致案发，并称有人用其家人的自由相要挟，让他自愿交出企业和资产，法官随即打断了他的发言，认为这些与案件无关。庭后，陈树明的书面控告材料，由辩护人代为提交给了法院。
庭审期间，陈树明辩护人认为：陈树明主观上没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客观上没有实施合同诈骗的行为，不构成合同诈骗罪。从主观方面来看，并非东顺集团单方面主动向东平县政府借款，而是东平县政府和东顺集团共同参与实施的。东顺集团一直是当地的龙头企业，一旦倒闭势必对东平县金融生态造成极大不良影响，因此东平县政府希望通过“借款”的方式，帮助东顺集团度过危机。
 
引起学界关注 多名知名教授认为不构成犯罪
这起案件也引起了学界关注。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兴良认为：陈树明是否就还款能力进行欺骗，要看东顺集团在获得借款后是否存在缓解资金困难的现实可能性，而事后出现的疫情等客观现实障碍导致无法融资，不属于签订合同当时存在的事实，因此陈树明在签订合同时承诺解决当前资金周转问题后就归还借款，但之后未还，不能算欺骗。根据证人证言，不能排除县政府领导系在知情的情况下有意为陈树明借款事宜提供便利的合理怀疑。此外，在县政府推动东顺集团破产重整的过程中，县政府已经知晓方案可能不利于保障县财政债权，但在有其他债权人反对的情况下，仍带头同意了方案，也说明县政府在收回借款的事宜上具有一定的自主性。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车浩认为：合同诈骗罪中的非法占有目的必须存在于欺骗行为作出时。本案中，陈树明获得政府借款7.1亿元用于融资，但因为事后出现疫情等无法预见的客观原因，导致无法实现融资并按约归还借款，对此无法认定其在签订合同时就决定通过拒不偿还借款以实现非法获利的目的。针对陈树明获得政府借款3.6亿元用于偿还银行贷款利息等，也没有证据证明其在签订借款合同时不想归还借款。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阮齐林认为：东平县政府知悉东顺集团存在严重资金困难，也知晓借款的实际去向是用于东顺集团融资以及偿还银行贷款利息等，但为了维持地方金融稳定，仍一再决定通过借款方式扶持东顺集团而怠于催款，不能认定其陷入了错误认识。
截至目前，东顺集团破产重整仍然在推进当中，一审至今尚未宣判。